东方视角的海上丝路:“另一半世界史” 高洪雷新作《海上丝绸之路:从青岛到红海》出版
2023年6月初,知名纪实文学作家高洪雷以小人物命运揭示大宋文明气象的作品《阿云案背后的大宋文明》出版,令人耳目一新。
彼时,距《丝绸之路:从蓬莱到罗马》出版3年。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谈及下一部作品,高洪雷说,“‘海上丝绸之路’的写作已经完成,正在修改阶段。”
近日,《丝绸之路:从蓬莱到罗马》“姊妹篇”《海上丝绸之路:从青岛到红海》如约而至。
为了这部新作,作者历经三年多进行大量史料收集考证、实地采风、人物访谈等,最终选择以海上丝绸之路的东方起点之一——琅邪(今青岛)作为开篇。
其在书中写道:“丝绸之路”无疑是一条路,但它又绝非一条特定的路。从诞生之日起,它就像毛竹一样,被岁月的雨露拔了无数的节。
这“无数的节”,在高洪雷的新书里,是一次次远航串起的沿岸风土人情,是一件件商品带动的文明交流互鉴,是一个个城市随海浪和岁月的兴衰起伏,更是一场场季风吹起的一路令人击节的故事……
为什么是这里?
人们常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对于海上丝绸之路来说,亦是如此。从千年以前古人跨出第一步,到繁荣鼎盛时频繁的来来往往,有终点,自会有起点。
而关于海上丝绸之路,从未有固定的东方起点。有说起点是泉州,有说起点是徐闻与合浦,有说起点是广州。仅就山东来说,也有登州(今蓬莱)和琅邪(今青岛)之说。而这两地,被高洪雷分别作为了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
“作为山东人,当然会将我的纸上丝路的海洋起点选在青岛。但是,这个选择不只是爱乡情切,更有深厚的历史支撑和现实考量。”高洪雷说。
这份历史支撑和现实考量,在其字里行间随处可见。
“早在春秋时期,齐国就在琅邪台湾建立了中国五大古港之一的琅邪港,从而拉开了青岛成为东方海上丝路枢纽的序幕。”在开篇《琅邪》中,高洪雷回顾了青岛的历史变迁,“它作为东方大港的第二次辉煌是北宋时期,当时朝廷在此设立了北方唯一的海关——板桥镇市舶司,使之成为中国与高丽贸易的唯一港口。它的第三次辉煌是与屈辱相伴的,清末,德国看中了此地最大的海湾——胶州湾,并将其变成了德国租借地,定名青岛……”
从春秋时期各诸侯国争夺的对象,到秦朝36郡之一,再到北宋时期繁华的市舶司……作为海上丝路的重要枢纽,自古以来,琅邪港就是重要的经济贸易中心。高洪雷用讲故事的手法,从优越的地理位置到适宜的气候条件,从文物考古到历史事件,娓娓道来,讲述着青岛的前世今生,让人们对青岛有了更多层面、更深层次的认识,让人忍不住感慨:原来青岛不止有红瓦绿树、碧海蓝天,早在宋代时,这里已是估客云集、千樯林立、舳舻千里,原来早在千年前,这里已有说着不同语言的人们频频出入酒肆、勾栏……
青岛琅邪港历史比登州港更悠久,板桥镇港成为继广州、泉州、明州(今宁波)、杭州之后的第五个国家对外贸易港口,也是海上丝绸之路北线起点……青岛深厚的历史底蕴,让高洪雷写海上丝路只能从这里着手。
1877年,德国地质学家李希霍芬在书中首次把公元前114年至公元127年开辟的连接中国、中亚和印度的古老商路,称为“丝绸之路”。这一称谓,不仅表明这条商路上运送的主要货物是丝绸,还让人联想到绸带般在高山、峡谷、大漠、绿洲间蜿蜒律动的神奇曲线。法国汉学家沙畹在《西突厥史料》中则提到:“丝路有陆、海二道,北道出康居,南道为通印度诸港之海道。”在此基础上,日本学者三杉隆敏1968年根据中国陶瓷的海上运输和贸易分布,首次提出了“海上丝绸之路”的概念。
海上丝绸之路主要有北线和南线。北线可追溯到商周时期,周武王封箕子到朝鲜,中国的养蚕、缫丝、织绸技术由此通过黄海最早传到了朝鲜。到了宋代,位于山东半岛的登州港和莱州港作为军港禁止商用,从朝鲜半岛通往明州(今浙江宁波市)的南路航线因为黄海中有横贯千里的积沙(古称黄水洋)被各国商船摒弃,密州直达高丽的航路成为最畅通、最繁忙的商路。“嗅觉灵敏的商人纷纷将目光转向位于胶州湾的板桥镇。这个远古海港,终于迎来了千载难逢的机遇。”高洪雷写道。
作为一座因海而生、向海而兴的城市,古往今来,蓝色始终都是青岛的发展底色,海洋是其不竭的动力源泉。如今的青岛港,货物吞吐量和集装箱吞吐量均居世界前列,借助青岛港带来的强劲的外向度,青岛市2022年GDP已经接近1.5万亿元,成为“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一个北方现象。
“青岛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被大书特书,这是第一次。”高洪雷在接受采访时表示。但是,对于青岛,高洪雷有更高的期许。它应该是中国的青岛,还应该是世界的青岛。面对越来越激烈的竞争,青岛必须有不进则退的危机感,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勇立潮头的使命感,因为它从来不缺少历史底气,从来不甘心平庸,也从来不甘落后。
从青岛出发,高洪雷以笔墨探访扬州、太仓、宁波、泉州、广州、徐闻与合浦、巴士拉,占城(今越南南部地区)、柬埔寨、斯里兰卡、印度,马六甲海峡、霍尔木兹海峡、红海等海上丝路重要地标,力图还原那条危险与鲜花并存、掠夺与贡献俱在、野蛮与文明共生的海上丝绸之路,并串联起一系列人物故事。这是高洪雷笔下的“另一半世界史”。
为什么是他们?
历史,总与人息息相关。
高洪雷说,一座城市要想留住自己的历史底蕴和文化辉光,不应忘记每一个曾为之付出智慧的人。
因此,在书中,从徐福东渡到郑和下西洋,从范锷力主设立板桥镇市舶司到德国地质学家李希霍芬发送“东方密报”,从法显在青岛登陆到鉴真东渡传教,从被称为“东方马可·波罗”的汪大渊远洋航海书成《岛夷志略》到杨庭璧四使印度……高洪雷在大量史料收集考证、实地采风、人物访谈等工作的基础上,通过15个港口、海峡或海域,串联起一系列险象环生、高潮迭起、竞争惨烈、豪杰辈出的故事。
跟随高洪雷的讲述,人们才知道,第一个“西天”取经的和尚不是唐僧,而是法显。早在东晋时期,他已“西出阳关,走楼兰道,越白龙堆沙漠,经鄯善、焉耆,向天竺匆匆走去。”作为中国第一个由西域走向天竺的取经者,第一个把梵文经典带回国内并直接翻译成汉文的人,第一个用文字记述取经见闻的人,第一个访问斯里兰卡的人,在高洪雷看来,法显堪称中国佛学与丝绸之路的“精神海拔”。如今,在法显登陆的地方,还有一座名叫潮海院的千年古刹,在向人们讲述着那千年不息的故事。
早在600多年前,作为和平之师、友好使者,“郑和率领远洋船队共七下西洋,先后到达中南群岛、南洋群岛、孟加拉国、印度、伊朗、阿拉伯地区,最远抵达非洲东海岸和红海沿岸。”通过高洪雷的书写,人们对郑和下西洋有了更详尽的认识,可以在郑和遍布30多个亚非国家和地区的足迹中,明白其推动中华文明与世界其他文明的交流,巩固和扩大海上丝绸之路,为世界文明进步所作出的巨大贡献。
“与阿波罗登月计划一样,郑和的远洋航行也极大程度地展示了国家的财富和科技水准。”高洪雷查证大量史料,确认“郑和下西洋所开展的,并非只有朝贡贸易,还有频繁的、大量的国际贸易和民间互市贸易”,而从未有“不讲信用或强买强卖的记载”。
像这样的人物故事,在书中还有很多很多。在历史的跌宕起伏中,他们都留下了不可泯灭的痕迹。
而像这样将深奥复杂的历史,用通俗易懂的语言,生动形象的故事,讲给读者听,也将与其相生相伴的文明,潜移默化、润物无声般地融入进读者的心中、脑海里。
为什么是这些?
通读《海上丝绸之路:从青岛到红海》,总会在一个个小小的细节处,给人一种知识的获得感,让人深感满足和惊喜,而毫无说教之嫌。而这正是高洪雷写作的高明之处。
写海上丝绸之路,货物自是不可或缺,也是绕不开的关键词,一件件随船“行走”的货物、商品,无论是丝绸、陶瓷,还是香料、宝石,在交互之间,带动了海上丝路沿岸国家和地区的文明交流互鉴,无声胜有声。
据相关材料记载,在隋唐以前,海上丝绸之路只是陆上丝绸之路的一种补充形式。到隋唐时期,由于西域战火不断,陆上丝绸之路被战争所阻断,海上丝绸之路代之而兴。到唐宋时期,伴随着我国造船、航海技术的发展,我国通往东南亚、马六甲海峡、印度洋、红海及至非洲大陆的航路纷纷开通与延伸,海上丝绸之路终于替代了陆上丝绸之路,成为我国对外交往的主要通道。
随着通道变化的,还有货品。
“宋代之前,中国的出口商品一直以丝绸为主。6世纪中叶,两个和尚把蚕种从赛里斯(今新疆)偷到了拜占庭,帮助拜占庭掌握了养蚕织丝技术,使得欧洲不再完全依靠中国供应生丝。”高洪雷告诉记者,海上丝绸之路主要运往西方的货品,是陶瓷和茶叶,“因为靠骆驼、马匹从陆地运输陶瓷,沉重且易损,运量还有限,而在海上运输瓷器,既不易损坏,又可压舱”。也正因此,海上丝绸之路也被称为陶瓷之路。
高洪雷在书中介绍:“古代帆船标有水蛇线和走马线,当船的吃水深度高于水蛇线、低于走马线时,行船最为平稳。”要达到这样一个吃水深度,从中国起航的商船一般用瓷器压舱,而从西洋返航的商船则以少量的白银、苏木和大量的贝壳压舱,久而久之,泉州出现了一个用非洲贝壳建房的村落——蟳埔村。
书中介绍的两类物品的遭际,恰可印证伴随海上运输而起的文明交流的成果。
一个是中国学习制糖“青出于蓝”。唐使王玄策在一次次出使印度时,“他从印度摩伽陀取回了制糖法,带回了制糖工匠。唐朝用扬州的甘蔗做试验,做出来的糖比印度糖的质量还要好。”而到了明代,身为学生的中国白砂糖工艺,已经超越它的老师印度。
另一个是西方学习中国制茶。1867年,一个名叫詹姆斯·泰勒的苏格兰人,“从中国福建买了一棵品种优良的古茶树,种在了斯里兰卡北部高地,并拓展为斯里兰卡的第一个茶园。”5年后,他又创办了一家茶叶加工厂,并在三年后将第一批锡兰红茶送到伦敦市场拍卖,大获成功,并走向世界。“因为这里盛产红茶,是世界四大产茶国之一,所以这个岛国曾被称为‘锡兰’,意思是‘茶叶’”。
不难发现,高洪雷用海上丝路上出现的一件件无声的商品,诉说着中外文明交流史上的一段段佳话,也记录着一段段沉沉浮浮的时光。
【作者简介】
高洪雷,山东新泰人,生于1964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研究会会员,中国民族史学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副主席。擅长历史类纪实文学、儿童文学创作,作品被译成十几种文字出版,曾获徐迟报告文学奖、丰子恺散文奖、京东文学奖、桂冠童书奖等奖项。作品有《另一半中国史》《大写西域》《另一种文明》《楼兰啊,楼兰》《中华民族的故事》《名人故事》《丝绸之路:从蓬莱到罗马》《中华姓氏的故事》《阿云案背后的大宋文明》。
【咀英】
立足当下的历史书写
从《另一半中国史》《大写西域》《另一种文明》到《丝绸之路:从蓬莱到罗马》《阿云案背后的大宋文明》再到如今的《海上丝绸之路:从青岛到红海》,高洪雷以其宏大的时空叙事、翔实的史料考证和细腻的文字描写,每每引发文学界强烈关注和读者的广泛好评。
曾被问及是否有庞大的创作计划,高洪雷回应“从来没有”:机缘巧合写了《另一半中国史》,过程中发现日本人研究西域出的书比中国多,于是奋起写了《大写西域》。写完《大写西域》,又对楼兰这个点产生了兴趣,创作了《楼兰啊,楼兰》。之后边写边疆史边筹划如何写丝绸之路。先写了《丝绸之路:从蓬莱到罗马》,写完觉得不行,海上丝路还没写呢,于是接着写《海上丝绸之路:从青岛到红海》……
高洪雷用了一个比喻:这类写作就像勺子挖井。虽然可以越挖越深,但写作过程中也伴随着焦虑和绝望。尤其是最新出的这本书,时间从春秋战国到现在,横跨千余年,高洪雷深入史海梳理拾贝,有兴奋、有惋惜、有追问、有思考……
于是,有了这本东方视角的“海上丝绸之路”,涉及50多个国家,堪称“另一半世界史”。
不同于已经面世的各类海上丝绸之路写作,高洪雷奉献给读者的这部作品,首先是文学的。“高洪雷的作品用文学手法来叙述历史,通过对日常生活、历史细节的想象,发掘历史的本质,在简练的史料记载之上敷衍为一段完整的历史叙事,体现了历史真实和文学虚构的结合。”(吴晗王光东《历史叙述·当代意识·文学想象——读高洪雷的历史纪实文学》)
比如书中写到吴国伐齐的琅邪海战,就极具画面感:“早春二月,乍暖还寒,凌厉的海风在琅邪海域掀起冲天怒涛,习惯内河作战的吴国水兵忍受不了舰船的颠簸,大多出现了晕船迹象,舰队阵形大乱。”结果被齐国水兵火箭攻击,成为一座座悬浮在海上的“火山”。
作为一名纪实文学作家,文学性只是表面,历史感才是内核。高洪雷曾这样总结其历史写作:《另一半中国史》《另一种文明》,是新的角度写历史;到了《大写西域》《楼兰啊,楼兰》,则是歌咏历史,咏叹历史;《丝绸之路:从蓬莱到罗马》《海上丝绸之路:从青岛到红海》,则是穿越历史;到了《阿云案背后的大宋文明》,则是洞察历史。
强烈的历史意识,背后是缜密的考证和爬梳。高洪雷说,为了写这本书,所有关于海上丝绸之路的书他都看过。而这本书更涉及季风、洋流、港口、船舶、航线、风土、贸易、外交等诸多领域,因此对写作者形成极大考验。历史的缜密,体现于史料的选取。比如讲到苏门答剌国一次复仇,高洪雷注解说,一说为替父报仇,一说为替兄报仇。鉴于其一作者到过该国,故采用替父报仇说。
更难能可贵的,还有高洪雷历史书写中的当下意识。书写的是历史,立足的却是当下。所以我们会看到,其写到的15个重要地标,既有对历史辉煌的爬梳,更有对当下何往的打量,每一篇最后,都有一段“小传”,成为作者立足当下对所在城市的“研判”。这里边有自豪,也有惋惜,更有期许。比如作者写到的扬州,“遗憾的是,长江入海口在宋、元时期推移到了上海,大运河也因元代海上漕运的兴起受到冷落,扬州的水运地位一落千丈。如今,距离入海口300公里的扬州,能否借助长三角经济圈和大运河复兴战略,重拾蓝色经济的辉煌?让我们拭目以待。”
不得不说,这的的确确可称得上是“另一半世界史”。众所周知,世界史叙述的主角,多是欧美国家,而丝绸之路所经过的东南亚以及印度洋国家,多在历史的叙述之外,东南亚更是长期以来成为散装的他者,只是在近现代,才被冠以“南洋”、“东南亚”等实体化称谓。而跟随高洪雷的叙述,我们看到的却是已经成为历史名词的占城,还有柬埔寨这片土地的兴衰,以及红海沿岸演绎的爱恨情仇。
以文学的方式复现历史,以贯穿古今的视野打量海上丝路,高洪雷将打捞出的生动历史细节讲述给万千读者,为中国读者奉献了一部中国人自己的海上丝绸之路大历史。二十届三中全会提出,完善推进高质量共建“一带一路”机制。这部作品,为“一带一路”倡议提供了扎实历史书写,呈现了多彩的文明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