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莒县修文物!记者体验省文保中心青年文物修复师工作“日常”

2019-08-06 08:53:00 来源:生活日报 大字体 小字体 扫码带走
打印

  一边倒计时一边往外跑

  “20、19、18……10、9、8……”蹲下身子、用眼睛瞄一下,再按下一个红色按钮后,刘芳志一边口中倒计时,一边快步跑出检测室……

  7月23日,我一进入山东省文保修复中心位于莒县博物馆的鲁东南分中心检测室,就看到了一幕。

  刘芳志是在搞射击吗?她瞄准的东西很像机枪,瞄准的对象则是一个圆状物,也很像靶子。可是射击一般是不用倒计时的,这场景似乎又像是火箭发射。

  “哈哈……”看到记者发愣的样子,刘芳志笑了。

  刘芳志是山东省文物保护修复中心分析检测部检测师,她的搭档是分析检测部副主任王云鹏。

  “这套设备的名字叫‘X射线探伤机及CR成像系统’,你所称的机关枪是‘X射线探伤机’,你所称的靶子是我们要检测的一枚汉代铜镜,铜镜后面的板子是自动成像板,成像板上面连接蓝牙装置,我按动按钮后,铜镜的X光片就会自动呈现在室外的电脑上。”

  看我听得还是似懂非懂,刘芳志又详细解释:“打个比方吧,就像病人到医院就医要先拍个X光片,治疗之后还要再拍个片子看一下治疗效果,我们这个设备就是给文物拍X光片。”

  我终于听明白了,等刘芳志又继续测试下一件文物时,我要求跟随拍摄,却被刘芳志一口回绝:“除了我,别人都要退出检测室,因为会有X光辐射。你没听我倒计时吗?20秒之内我也必须离开检测室。”

  “那既然有倒计时,我也可以跟随你往外跑啊。”在我的坚持下,刘芳志同意了我的跟随拍摄要求。

  也许是为了提醒我,这一次刘芳志的倒计时声音特别响。当她喊到10的时候,我们已经出了检测室。

  刘芳志一边向外走,一边看着手中一个巴掌大的家伙。面对我疑问的眼神她主动解释道:“这叫个人剂量仪,是检测X光辐射量的,我因为经常从事这项工作,所以要注意检测不能超标。”

  “那怎么样算是超标呢?”

  “一年总量小于1000微西弗(微西弗是计量单位——记者注)就是安全的,你看我今年的总量才7.16。我自己非常注意,美好生活才刚刚开始呢。”

  对于1989年出生的刘芳志来说,她的美好生活确实才刚刚开始。与人们印象中“戴着老花镜拿个锤子不停敲打的老师傅”形象截然不同,刘芳志年轻、时尚,还是位令人羡慕的“海归”。

  2009年,刘芳志本科就读于意大利佩鲁贾大学考古专业;2014年在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攻读文保专业硕士学位。受当地足球文化熏陶,刘芳志还专门在2014年到米兰看过国际米兰队的比赛。前几年山东鲁能俱乐部招聘意大利语翻译,她曾经一度动心想去应聘,最终还是不忍放弃学业。

  刘芳志于2016年完成学业回国,最初在济南市博物馆工作。后来,她还是觉得文物修复行业更能发挥她的专业特长,便于去年10月份应聘到山东省文保中心。

  “准备一辈子从事文物修复行业吗?”

  “那当然,你问问我们的同事,只要干上这一行没有不喜欢的。我们有句话叫‘一辈子只干一件事’。”

  “那是不是还要‘一辈子只爱一个人’?”我问道。

  听到这句话,一向开朗的刘英志略显羞涩:“那得看他的表现了。”

  “哈哈哈……”这回轮到我笑了。

  刘芳志的男朋友在银行工作,二人非常恩爱。

  材料学硕士被高科技设备引到这里

  刚刚弄明白刘芳志的“机枪”原理,王云鹏的“吹风机”又把我惊了一下。

  他用的家伙确实比家用吹风机大不了多少。他的同事王雪凝——莒县博物馆馆藏金属文物保护修复项目的负责人,拿过来两件器物。小一点的是一枚汉代铜镜,大一点的是一个青铜盘。

  铜镜直接放在“吹风机”顶部,铜盘则需要用另一端的探头探至盘底。很快,连接的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组数据。

  “我用的这个机器叫‘便携式荧光光谱仪’,是用来检测器物所含元素的。”

  “我们进行器物元素检测,一是合理制订修复方案,以防修复材料中加入不合理的成分,再则为器物建立档案,以利于以后的再保护。”王云鹏说,“马记者,猜一猜你说的‘吹风机’的价格吧?”

  “这……怎么也得十来万吧?”盯着“吹风机”,我使劲往贵里猜。

  “五十万。”王云鹏伸出五个手指,说起他的家当,越来越兴奋。

  与刘芳志“海归”身份不同,分析检测部副主任王云鹏属于本土培养的专业人才。

  1983年出生的他是山东大学2002级物理系应用物理专业学士,材料学硕士,学历也是响当当。

  王云鹏先是在2008年进入山东省博物馆,也是从事文物修复工作,但是他总觉得不过瘾。2015年,山东省文物保护修复中心成立,开始招兵买马,苦于不能大施拳脚的王云鹏加入进来。“我来主要是看重这里的专业性和良好的硬件设施。我们这几年每年都要投入三五百万增添新设备,现在设备总价值达到了1500多万。在全国省级兄弟单位中,我们不敢说最好,但是属于一流吧。”

  高科技设备的不断完善,也使得文物修复这一行有了根本性的转变。“这么说吧,这差别就相当于传统医学向现代医学的转变。”王云鹏说,“过去文物修复,主要凭借修复师的经验和手艺,就像老中医号脉开方一样;现在要修复文物,先要经过我们高科技设备的检测,查一查病因到底在哪里,就如同去三甲医院,治病前先去拍个片子。”

  去意大利学珠宝的海归女孩最后学了文保

  说话间,王雪凝走了过来。她即将让我看到这次蹲点采访最想看的事情——文物修复的全过程。

  王雪凝即将修复的是一件东周青铜盘。这件器物器形非常精美,在修复之前就被评为二级文物。经过X光测试之后发现,这件器物此前盘底碎成了几块,曾经有过修补,但是修补得十分粗糙。在这种情况下,王雪凝和王云鹏讨论后制定了修复方案:为了防止造成更大伤害,不对器物重新拼接,只是把原来的拼接材料拆解下来重新补配粘接,对缺失的纹饰进行翻模补配。

  王雪凝现在是莒县博物馆馆藏金属文物保护修复项目的负责人,她今年只有28岁,是不折不扣的“90后”。

  她和刘芳志一样,都是毕业于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的“海归”,与刘芳志不同的是,她本科和硕士都是读的文物保护专业。

  不过王雪凝最初留学意大利的初衷并非是学习文物保护,而是想学珠宝。然而出于种种原因,王雪凝最终选择了文保专业。

  2016年,学成回国的王雪凝进入山东省文保中心无机质文物保护部,同年7月赴德州市博物馆开始了她的文物修复生涯。“我至今记得我修复的第一件器物是一件青铜鼎,当时心里非常紧张,战战兢兢不敢下手,生怕把器物给弄坏了。”王雪凝大着胆子慢慢来,最终成功地将铜鼎修复。之后她又先后参与了七八个项目,并在2017年8月成为莒县博物馆馆藏金属文物保护修复项目的负责人。

  “你的专业进步这么大,心中还想着珠宝吗?”

  “珠宝是我一生的爱好,但文物修复是我一生的事业。不一样的。”

  “整天面对这些不会说话的器物,不觉得枯燥吗?”

  “枯燥?”说到这个话题,王雪凝来了兴致。她从库房搬来一个已经修复好的器物,讲了一段“丑小鸭变白天鹅”的故事。

  这是一件东周的青铜敦(音dui,四声——记者注),其貌不扬。

  王雪凝似乎看明白了我的意思:“你觉得这个铜敦没什么特别之处吧?当初修复师们也是这么想的。这个器物是去年11月23日从库房搬来的,大家都抢着修,觉得修它会特别简单。”

  奇迹在去年11月26日发生了。

  文物修复师侯博超在清理器物底部时,竟然发现了30个铭文!“这是多么大的惊喜呀!”王雪凝说,“铜器有没有铭文那可是天壤之别呀。这件器物本来是未定级的,有了这30个铭文,定二级文物肯定没问题,甚至一级也很有可能啊!”

  “每天都可能会有惊喜,这就是我们工作的乐趣所在。接着干活!”王雪凝开始清理那件铜盘,而我在一旁拍照。

  “你们要是在报纸上发我的照片,能给美颜吗?”王雪凝问。

  “这……”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不用美颜你也很漂亮啊。”

  王雪凝听罢笑了:“以前有记者写我们这一行的人,总是什么孤独寂寞坚守之类的,把我们写得像老古董似的,其实跟古董打交道的未必就是老古董啊。”

  “对对对,我一定不把你写成老古董。你是喜欢珠宝的时尚女孩。”

  六位修复“先生”最大的90年生人

  在我蹲点采访之前,我想象的文物修复师都是头发花白的老先生。可是来到莒县博物馆文物修复项目现场,才发现这里“先生”倒是有,不过都是“90后”。

  资历最老的是张坤,1992年生人。从2012年就开始入行,最早的时候参与修复菏泽沉船,之后又参与了沂源博物馆、德州博物馆馆藏文物的修复工作,是六人中的“带头大哥”。他说:“文物修复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本事,我们年轻人必须传承下去。”

  年龄最大的其实是刘英杰,1990年生人。年龄最小的是1997年出生的高科。他们俩入行都是受了父亲影响。

  最有想法的是1994年出生的文凤浩,受单位委派他参加过国家文物局举办的文物修复培训班。文凤浩给我展示了他刚刚修复好的一枚唐代铜镜,再对比一下修复前的照片,当真有起死回生的感觉。

  资历最浅的是1996年出生的杨海涛。他是莱芜技校2016级文物修复专业的学生,本来是来实习的。实习结束后,别的同学都走了,他却被留下了。

  情况最特殊的是1994年出生的李正。他本是临沂博物馆的员工,却主动跟单位提出要过来学本事,为此他在经济上要承受巨大损失,而且来的时候新婚不到三个月。“我就是喜欢这一行,就想学点本事。”

  他们是真爱文物修复这行啊。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一上午甚至一天,坐在工作台前几乎都不抬头。除了有时候需要讨论一些方法问题,甚至都没人说话。这真不像一般的年轻人。

  然而下班之后,他们都“原形毕露”,恢复了年轻人的本性。文保中心在当地为他们租了三室一厅的楼房作为宿舍,7月23日晚,他们邀请我到宿舍一聚。桌子是由两个小桌对起来,连买带做弄了七八个菜。其中一个炸鱼最特别,一盘子鱼大小不一,品种各异。一问,原来这些鱼是文凤浩和杨海涛从附近的河里钓来的。大家喝着喝着话就多起来,但是主题只有一个:“此生献给文物修复事业”。看到差不多了,我提了一个建议:“大家共同干一个吧!”什么理由呢?不知道是谁带头,大家齐声高喊:“我们是文物修复师!”

  声音洪亮且充满感情,当真豪气干云。

  这群“90后”文物修复师,和你想象中一样吗?

  /我的学徒生涯/剔除铜镜上的粉状锈我好像用了一个世纪

  我从小就喜欢文物,有这么好的机会,当然想亲自体验一下当文物修复师的感觉。我向项目负责人王雪凝提出要拜师学艺,也许是看我态度诚恳,也许是觉得我“孺子可教”,王雪凝一口答应下来,并承诺所有的师傅任我挑,看上谁就拜谁为师。

  既然拜师,当然要拜名师,我第一个想拜的就是王雪凝。王雪凝此前还没收过徒弟,连连推脱:“这些小伙子手艺都比我强,你还是找他们吧。”我哪容她推脱,当即就要鞠躬行拜师礼。王雪凝赶紧阻止,表示愿意收下我这名徒弟。

  王老师给我上的第一课是用手术刀剔除一面铜镜表面的粉状锈。“粉状锈是青铜器的常见病,还是传染病。如果不把它清除干净,它不但会向器物深处发展,还会传染别的器物,”王老师一边讲解,一边用一把小手术刀示范,“剔除的时候要注意力道,不要用力过大,那样会损伤器物。来,你来试一下。”

  王老师给我一把小手术刀,我接过刀子,颤巍巍坐到青铜镜前面,比划了比划也没敢下手:“王老师你先给我指个地方。”王雪凝给我指了个小点,我拿刀尖一碰又立马缩了回来:“王老师,我会不会把器物弄坏了呀?”“不会的,青铜器质地坚硬,没那么容易坏。”

  我硬下心来,拿刀子轻轻地刮一下粉状锈表面,开始有粉末状脱落。此情此景,让我想到了女儿几个月大时给她剪指甲,不得不动手又怕伤着她,为人父母者想必都会有体会。

  “你拿刀的姿势调整一下,要用上中指。”王老师说道。

  我一改姿势,果然得心应手了许多。不过一个点状的粉状锈,我好像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才把它剔除掉。

  “好了,OK。”当王雪凝这句类似“下课”的话说出后,我发现我已经全身是汗。

  “辞别”王老师,我又师从张坤老师。别看张坤只有27岁,却已经入行七年,他要教我的是为青铜器做旧。

  “青铜器做旧是青铜修复工作最后的步骤了。你看这件青铜豆,表面颜色有些杂,咱们就用颜料补一下。”张坤老师开始为我讲解,“颜料要用矿物颜料,不能用化工原料,以免对器物造成二次伤害。”

  张坤所用的工具除了颜料,就是油画笔。“我们要先调好颜料,然后用油画笔把颜料蘸到这个条形刀上,再用笔把颜料上到需要调色的青铜器表面,手法可以用拨,也可以点,也可以弹。”

  张坤的示范让我想到了中国画画梅花时,蘸着白颜料往画面弹洒形成雪景的手法,不过用力更轻微。有了王雪凝老师培训的基础,这次我操作时心里紧张程度轻了许多。也许因为做旧是青铜器修复最后一道工序,张老师并没有给我过多的实习时间便宣布“下课”了。

  我最得意的是跟第三位老师文凤浩的学习过程。为啥?我一看他用的工具就有底儿了。他用的是超声波洁牙机,就是牙科医生用的,用来清理打磨牙齿的。我补过牙,感觉特别“亲切”。文老师要用它教我剔除青铜器表面的硬结物。

  文老师给我做示范的时候一再提醒我动作要轻,慢慢来,这真的让我感同身受,想起了当年补牙的场景。这次用的工具比前两次要复杂得多,还要手脚并用。上面用手拿洁牙机,下面用脚踩开关,但我竟然很快就成功剔除了一块硬结物。文老师高兴地说:“特别棒!”闻听此言,我也心花怒放。

  当我结束蹲点采访后,我短暂的文物修复学徒生涯也随之结束。尽管以后可能永无再次亲手修复文物的机会,但是这次经历必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之中。

责任编辑:范金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