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泉边话红楼》元春之十《红楼梦》的“书中三昧”是什么？

  作者：柳延秀

  第二十六回，冯紫英脸上有些青伤，众人十分关注，他告诉说前些日子，在铁网山打围，教兔鹘捎了一翅膀，并卖了个关子说道，这是“大不幸之中又大幸”了，对此，宝玉等人疑惑不解。而到了二十八回再相聚的时候，大家想知道“大不幸之中又大幸”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冯紫英又推说那不过是“设辞”，诚心为了请客再喝一场酒，就这样敷衍过去了。但此处【甲戌眉批：作者的三昧在兹，批书人得书中三昧亦在兹。壬午孟夏。】

  三昧[ mèi ]，佛教用语，意思是使心神平静，杂念止息。后来常指奥妙；诀窍。脂批提示，所谓的“设辞”、所谓的“大不幸之中又大幸”，是书中奥妙所在，那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其实，如果理解了冯紫英的行酒令，也就理解了“书中三昧”的内涵。请看冯紫英的行酒令：

  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

  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

  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

  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

  说毕，端起酒来，又唱道：

  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

  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

  你是个神仙也不灵。

  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

  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

  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唱完，饮了门杯，说道：“鸡声茅店月。”

  对于这段行酒令，历来解释不一。继续假设贾元春的原型是年妃，对此，再了解三点史实：一是年妃共生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但爱新觉罗·福宜、爱新觉罗·福沛及公主都先后夭折了。年妃死于雍正三年（1725年）十一月，三年后儿子爱新觉罗·福惠也死掉了。二是冯紫英行酒令的时间，是小说纪年的元妃二年四月二十六日，对应雍正二年四月二十六日。当时年羹尧春天刚刚在西北取得了大捷，年家兄妹风头正劲，风光无限，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三是历史上的这一天，康熙皇十子允䄉被雍正革爵拘禁；四月二十日康熙皇九子允禟被撤职，这标志着雍正对允祀八爷党开始动真格了。了解了这些历史背景，再看对行酒令的理解：

  “女儿悲，贵妃的孩子啊，染病在床生命垂危；女儿愁，平地刮起一阵大风，马上就要吹倒了贵妃的梳妆楼。女儿喜，贵妃啊，你真争气，开始就生养了两个儿子啊。女儿乐，一家人终于要在花园团聚了，其乐融融地在地下掏蟋蟀啊。”后面的歌词可理解：“贵妃啊，你是个办事周全、无可挑剔的人，你是个心地善良、多情多义的人，你是个聪明灵利、又有点刁钻古怪的鬼灵精啊；但是啊，你再聪明，即使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谁叫你背地里到处去细打听，到了今天，大祸临头了，才知道我对你的劝告对不对，才知道我对你疼不疼！”上述唱词既是上苍对生命的谶语，也是巫师对亡人的哀歌，婉转忧伤，荡气回肠。前段唱词，是上苍在歌唱，是生命的悲歌，是对亡灵的告慰。后段唱词，是巫师对亡灵的赞扬，对亡灵善意的埋怨，对故人无奈的挽留。在《红楼梦》十二金钗中，只有元春才对得上这腔唱词，也只有原型为年妃的元春，才对得上这腔唱词。

  词牌“鸡声茅店月”，出自唐代温庭筠的《商山早行》。这首诗之所以为人们所传诵，因为它通过鲜明的艺术形象，真切地反映了古代旅客往往不愿远行的共同感受。特别是诗中第三、四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表现“早行”时刻和道路艰难，历来脍炙人口。诗人既然写的是早行，那么“鸡声”和“月”是必然要体现的，形象而又生动。明月高悬，寒霜遍地，听见鸡声就起身赶路，把古代旅客那种恋恋不舍、迫不得已的早行情景跃然纸上，宛然在目。这种旅途早行的不舍，和行酒令中上苍的谶语、巫师的悲歌相结合，更增加了无限的伤悲；如果再联想元春的红楼梦曲《恨无常》，一个是不愿早起上路，一个是牵挂太多，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此情此景，这种生命远行的不舍，即使铁石心肠，也不得不潸然泪下。

  看，行酒令蕴含了元春的生死命运，这正是书中“三昧”所在！再仔细琢磨冯紫英两次宴席上传递的信息，“铁网山教兔鹘捎一翅膀”在隐喻，冯紫英跟随父亲刚刚经历了一次高层的重大权力斗争；“大不幸之中又大幸”在隐喻，暂时的结果并没有彻底失败；虽然冯紫英、贾宝玉等公子哥依旧醉生梦死，但“大风吹倒梳妆楼”又在隐喻，接下来的斗争会更加残酷，最终导致贵妃死亡、娘家衰败。

  二十七回的黛玉葬花，有一句脂批很重要：“埋香冢葬花乃诸艳归源，《葬花吟》又系诸艳一偈也。”其中“诸艳归源”直白地告诉，此时此地的葬花是诸艳悲剧的源头；“诸艳一偈”又告诉，《葬花吟》正是诸艳悲剧的谶言。对于林黛玉等大观园青春美少女来讲，花开寓意生命的绽放，花谢寓意生命的凋谢，葬花寓意生命的埋葬。四月二十六日葬花吟的故事，发生在冯紫英的两次宴会之间，理解了《葬花吟》的脂批，也就进一步理解了冯紫英行酒令的内涵。俗话讲，醉翁之意不在酒，酒只是媒介，是引子，冯紫英行酒令中的“大风”，其实语意直达皇权斗争的中心，“吹倒梳妆楼”，暗寓了贵妃生命的凋谢，这是全书的奥妙所在。

  最终，我们不得不佩服《红楼梦》掩盖“真事隐”的本领，实在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刀光剑影，掩盖在轻柔的风花雪月里；生离死别，掩盖在美妙的轻歌曼舞中！